2月2日晚,武漢市同濟醫(yī)院,發(fā)熱門診里的患者們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崢苨/攝
袁露芳是一個34歲的武漢市民。自公婆確診“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”入院后,她開始通過微信群,組織“病友”展開“自救”。每天,她會在群里及時發(fā)布官方信息,更新疫情防控進展的情況,回答群友對癥狀的問題。她做了一份開放式表格,需要幫助的人可以將信息填入,有機會時,她會轉發(fā)這些信息,不論需求是排隊等待核酸檢測,還是一張病床。
眼下,她和7歲的兒子生活在家里。丈夫因為接觸過她的公婆,已經主動在酒店自我隔離兩周。
除夕之前的那天,她曾做了一次“大采購”,之后,她和兒子沒有出過家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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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切發(fā)生之前,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。
1月13日到16日,我?guī)Ш⒆訁⒓恿苏M織的免費冬令營活動,有滑雪、滑冰等冬季運動課程,我還給小孩報了室內滑雪,武漢很少下雪,孩子能長長見識。
1月17日,我看到了一篇文章,叫《武漢病毒紀事——2020年的第一場疫情》。
1月18日,小孩的寒假課全部結束,老公問寒假去哪里玩?我白了他一眼,早干啥去了?現(xiàn)在想去國外旅游,來得及辦簽證嗎?我提出神農架國際滑雪場的路線,老公嫌冷,不樂意。
1月19日晚上,我身體忽然感覺異樣,還莫名地咳嗽了兩聲。如果是平時,咳兩聲不是很正常嗎?但此時的這兩聲,居然讓我想起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。睡前,老公說他有點發(fā)燒了,量體溫37.2攝氏度,我有點驚訝,但很快覺得,新聞里的事,不會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。
1月20日,婆婆發(fā)來讓我們注意“病毒感染”的消息。我心里依然惦記著去滑雪,發(fā)了個朋友圈,征集大家對“該不該出去玩”的意見。有人回復,算了,疫情嚴重太危險。有的說,想玩就玩唄。朋友鼓勵我,自己的兒子自己負責,想怎么玩就怎么玩!這個答案正是我想要的。
做好決定,我給婆婆打電話告知,結果她說,公公發(fā)燒幾天了,降不下來,自己也感覺不舒服,明天去社區(qū)開點藥。我回想這幾天看到的新聞和網絡文章,讓婆婆不要隨便對付,先去做檢查,排除“那個病”的可能性。婆婆沒有回答,顯然還想再扛一下。老人家都是這樣,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,都是自己開藥。他們覺得去醫(yī)院花費高,隨便檢查一下也要花大幾百元。
那天我開車出門辦事,路上感覺特別疲倦。等紅燈的時候,甚至高架橋上車少的時候,我都能睡著兩秒。老公說他體溫37.1攝氏度,還說同事和他媽媽因為病毒性肺炎住院了。
1月21日,老公心血來潮去菜場買了半只雞,還隨口講了個“笑話”,說今天去買菜,有個攤位是空的,別的攤主說,“因為那個病關進去了撒”。當時,我們一點都沒覺得這跟自己有什么關系。
雞湯還沒燉好,婆婆打電話來,說公公還沒退燒。湯剛起鍋,婆婆的電話又來了,問老公什么時候能去,顯然是著急了。婆婆平時有什么事都一個人扛,很少讓我們知道,也很少叫我們幫她,可見情況不妙。
老公趕過去了,誰知這一去,他也不能回來住了。
當天夜里,老公焦急地打來電話,說帶我公公去三醫(yī)院做了檢查,CT結果顯示病毒性肺炎。我讓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,告訴他先帶老人回家,兩人睡兩間房,“你也不要回來了,在爸媽家附近找個賓館住,明天帶媽媽去檢查”。
安頓好父母,半夜2點鐘,他給我打來電話,帶著哭腔問:“得這個病會不會死?”我說,沒確診,先不要想那么多,你要是倒了,誰送你爸媽去醫(yī)院檢查?要是我送你們3個人去醫(yī)院,小孩怎么辦?
1月22日,婆婆做了檢查,結果也是病毒性肺炎,但是不是傳說中的“那個病”,需要用試劑盒進行核酸檢測。那天,我把家里攢了一冬天沒洗的毛衣外套、床單被套,高溫洗滌、烘干,洗了整整一天,還有2桶沒洗完。我還刷了一整天的朋友圈和訂閱號,把所有關于病毒性肺炎的文章全看了一遍,看得天昏地暗的,大概刷新聞,是我排解壓力的一種方式吧,這樣就沒有時間擔憂和害怕。
因為公公婆婆還沒有確診,我不敢跟別人說。我朋友圈里還有一些老人的朋友,萬一檢查結果不是“那個病”,以后街坊鄰居都躲著我們走,多不好。這時,疫情的嚴重程度,已經人盡皆知了,但身邊的人中招,我們家可能是第一個,我的朋友都認為,這是一件遙遠的事、別人家的事。
晚上,婆婆打來電話,聽起來剛哭過。她說害了兒子,不該讓他去接送,把他拉下了水。老兩口打算把攢了一輩子的積蓄都交給我,如果他們3個人過不了這一關,要我一定堅強起來,把小孩撫養(yǎng)長大。我拼命對她說,檢查結果中有漏洞,安慰她,說不定不是呢!
老公一個人睡在賓館,嚇得睡不著,半夜又給我打來電話,哭著說,會不會以后就沒有爸爸媽媽了。我告訴他,讓老人放心,他們才能一心一意好好治病,我們先把最壞的情況安排好,再考慮“未來”。老公用力地嗯了一聲。我說,乖乖睡覺,如果你不好,他們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,你一定要堅強,保護好自己,明天去做檢查。從那以后,我每天都要像這樣安慰他們。
1月23日,我繼續(xù)洗頭一天沒洗完的衣服,讓自己感覺正在做很多事。如今回憶起來,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忙了些什么。
下午,我收到公公婆婆的兩份確診通知書,接著遇到了至今都困擾著一批又一批新冠肺炎患者的難題:沒有床位。第一天去的三醫(yī)院,第二天關閉了發(fā)熱門診。接著又去人民醫(yī)院,發(fā)熱門診也關了。婆婆說她早早留好了聯(lián)系方式,又給七醫(yī)院、九醫(yī)院、武昌醫(yī)院打電話,居然床位全滿。
從這天開始,我在朋友圈重復發(fā)布求助信息。和我之前的情況一樣,所有人都覺得我的經歷很稀奇,“居然有發(fā)生在熟人身上的案例”。盡管我特意囑咐不要慰問,還是接了一整個晚上的電話,大家都想幫助我這個不幸的家伙,以至于沒有實質幫助的信息,我至今都沒有回復。那時,我只關心哪里有床位,聯(lián)系我的人有沒有辦法幫我搞到床位。聽出對方愛莫能助,我甚至會不耐煩,心想,正忙著呢,多耽誤事兒!
我們并不是這一天才開始想辦法找床位,從第一天拿到公公的確診結果開始,老公就四處找人幫忙,當時沒想過床位這么難。誰知道3天過去了,我們翻找了一切可以聯(lián)系的資源,所有熟人都反饋,這回一點辦法都沒有。婆婆焦慮地給我打電話說,真是走投無路了。到了23日夜里,經過一整天的努力,終于有兩個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說,我公公婆婆算重癥,幫我們想辦法。24日凌晨,婆婆打電話來,說其中一個醫(yī)生聯(lián)系不上了。我安慰她,沒關系,還有一個呢。很快,僅剩的那個醫(yī)生也表示,沒辦法了。我還是很感謝,至少那天晚上,我睡了一個安穩(wěn)覺。
1月24日,除夕,就在我們心灰意冷的時候,突然出現(xiàn)了兩個床位。我感受不到一點過年的味道,沒有人張羅年飯,一家人七零八落地隔離在不同的地方,每個人都感覺格外凄涼。我和小孩在家里,沒有看春晚,之前準備好的年貨,至今都沒有心情吃。還記得半個月前,我和老公偎在被窩里看《慶余年》,吧嗒吧嗒吃了一個晚上,老公笑我一個人吃完了3斤皇帝柑,我笑老公吃花生米的樣子,像個米缸里的老鼠。但除夕夜,陪著我的只有疲倦和滿身的酸痛。還好老公拿到檢查結果,“陰性”。我不用去檢查了,因為工作忙,我半個月沒去過公公婆婆那邊了。
自從21日老公出門之后,我一直處于高速運轉的狀態(tài)。除夕之后,我好好睡了兩天。公公婆婆住進醫(yī)院我就放心了,包吃包住,治病有醫(yī)生在,沒什么擔心的,我連病情都懶得問,覺得必然會越來越好。
接著我得知,公公入院之后高燒不退,人都燒糊涂了,婆婆急得一晚上沒睡好。后來,公公的體溫終于降下來,總算讓人放下一顆懸著的心。婆婆一直精神百倍,一點都不像生病的人,醫(yī)生原本要給她減藥準備出院,她卻持續(xù)高燒起來。新型冠狀病毒難以捉摸,連醫(yī)生都搞不清楚,到底一個完整的病程應該是什么樣子。婆婆燒了2天,體溫開始回落,我以為總可以放心了,結果老公始終感覺胸悶,又去查了一次CT,卻被懷疑肺癌早期……這一天天跌宕起伏,編劇都不敢這么寫。
1月27日,久未聯(lián)系的武漢理工大學校友發(fā)來消息,我點開一看,竟說她老公“高度疑似”。她老公也是我的校友,他們女兒的照片,我經常在朋友圈看到,真漂亮啊,遺傳了媽媽的少數(shù)民族基因。同樣是做母親的,我心里始終放不下他們。
那時,核酸檢測試劑盒很緊缺,就像在一個百人群里發(fā)5個紅包,你可能永遠都搶不到。
因為我前期發(fā)布了求助信息,很多人都知道我家有病患,幾乎每天都有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朋友來詢問我,這個癥狀是不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,那個癥狀要不要緊。那種面對未知、生死攸關的心情,我感同身受。
我等不及別人來告訴我,這個病是什么樣的?將來會怎樣?下一步該怎么做?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答案。作為親歷者,我們就是信息的最中心,在各種紛紛擾擾的謠言、辟謠和反辟謠聲中,只有我們經歷過的才是真的。武漢封城后,一些人還沒等到確診,就永遠離開了我們。要戰(zhàn)勝可怕的病毒,必須自救,也必須團結起來。我迅速建立了病友群,我希望能從別人那里獲得我想要的信息,也希望能將自己掌握的資源分發(fā)給他們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聽天由命。
每天,我花很多時間來帶動群友,希望他們能積極自救。每天醒來就想到群里幾個人還沒有做核酸檢測。我腦海里始終想著一個有名的“雞湯故事”——有個小男孩在海灘撿魚,然后把魚扔回海里,大人說,你這樣幫不了所有的魚。小男孩說,是的,但是我能幫到這一只,這一只,還有這一只……